二十岁时,我是站在桥头看风景,三十岁时是站在楼头看风景,四十岁时是站在山头看风景,五十岁时是站在云头看风景。到了八十岁,就是在天上看风景。写作对于人生,就好像心里看到的是这样的风景,为什么不断地写作,那是因为要看到更大的风景。人生幸福的开关,不在于你拥有很多东西,而在于你能敏感一些细小的东西,从而打开开关。
如果你的心没有改革,即使你穿了袈裟,也是凡夫俗子,如果你的心得到改革,即使你是一般的人,你的内在也是很高的境界。什么叫成功?今天比昨天更有智慧,今天就成功了;今天比昨天更慈悲,今天就成功了;今天比昨天更懂得爱,更会包容别人,你就成功了。
“没有人知道,我长大了会成为一个作家”
我先来讲讲我的文学因缘。我出生在台湾高雄县南部的一个偏僻乡村,我家特别穷,因为我有十八个兄弟姐妹。我排行十二,如果写武侠小说,可以叫我林十二。小时候很难读到一本课外书,有机会逮到一本,就特别珍惜,所以我很小的时候,就立志长大了要当作家。
但在我生长的地方,三百多年还没有出过一个作家,所以也没有人知道作家是干什么的。有一天我爸爸问我:“十二啊,你长大后要干什么?”我说我要当作家。他就问我作家是干嘛的,我说:“作家就是坐下来写一点字寄出去,人家就把钱寄来。”我爸爸听了很生气,当场给了我一巴掌:“这世上如果有这么好的事情的话,我自己早就去干了。”
我成长的过程,可以说是饱经忧患。印象特别深刻的是,到小学毕业前,我没有一餐饭是吃饱的。每天要吃饭的时候,我的父亲会拿出十八个碗排成一排,每个碗添三分之一碗饭,添完以后,他会用低沉的声音对我们说:“来,大家吃饭。”终于吃饭了,好开心,但是端起饭盆,我们先“呸”一下,吐一口唾沫进去拌一拌,这样吃起来就很安心,否则你一不留神,饭就没了。拿到一支冰棍,不会马上吃,在兄弟姐妹的虎视眈眈下,先把冰棍全部舔过一遍,不然眼睛一眨,冰棍就只剩下半根。
我上初中时才开始学英文。那时乡下学校的英文老师都不会讲英文,被调去受训一个月,回来就教英文。我们英文老师怎么教我们上英文呢?教到单词“today” (今天),老师让我们在“today”旁边注上音 “土堆”,我们就记住了,那“yesterday”(昨天)怎么记?注上“也是土堆”,那“tomorrow”(明天)呢?“tomorrow”就写“土马路”。我一辈子都记得这三个单词。不过那时候也给我一个很好的启发:今天是土堆不要紧,昨天是土堆也不要紧,但明天不能还是土堆,明天最好是变成一条土马路。
我就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。但我要成为一个作家,成长的过程非常寂寞,觉得这个世界没人了解我,也没人知道我的才华,一直到我读高二,开始发表文章了。有一天我的一个老师邀我去吃晚餐,我很兴奋,因为从来没有一个老师请我吃过晚餐。他和他太太包了饺子,煮好后端到我面前,这个老师跟我说:“林清玄,我教书五十年,我用我的生命跟你保证,你将来一定会成功!” 我感动得不得了,眼泪“啪啪”掉在饺子上,不用蘸酱就很好吃了。从来没有人像这个老师一样,知道我长大后会成功。两个星期后,希望就破灭了,原来全班同学都去他家吃过饺子了,这位老师对每个同学都说“我保证你将来会成功”。
“人生幸福的开关,不在于你拥有很多东西”
没人了解我,没关系,我还是努力地写作。当你开始写文章的时候,你会进入一种状态,你会关心外界的事物。一个作家最重要的一件事,就是要有好奇心。
我记着上三年级的时候,有一天在路上看见墙角蹲了一个小孩,脸上露着幸福的微笑。乡下的小孩都灰头土脸的,这个小孩怎么这么幸福?我走过去发现他身边放了两个空汽水瓶子,汽水已经被他喝光了,他蹲在墙角“呃呃”地打嗝。我看了好羡慕,因为我到小学三年级还没有喝汽水喝到打嗝。每次要喝汽水的时候,我爸爸也是拿出十八个杯子排成一排,每个人倒一点,倒完后说:“来,大家来喝汽水。”这一点汽水一口就喝完了,自然不会喝到打嗝。我就站在那里发誓:这辈子一定要喝到打嗝!有一天听到一个亲戚结婚,跑到他家院子里拿了两罐汽水跑到茅坑躲起来,因为乡下唯一有隐私权的地方就是茅坑。用嘴把盖子咬开,“咕噜咕噜”一口气就把一罐汽水喝完,喝完后竟然没有打嗝!到底喝多少汽水才会打嗝?接着喝第二罐,蹲在厕所边等待打嗝,这时肚子里“咕噜咕噜”一股气升出来,“呃呃呃”连续打了十几个嗝,眼泪也跟着流下来了,深呼吸!哇!茅坑里的味道都很不错。打开门一看,阳光普照世界,多么美丽。
这时候我发现,原来人生幸福的开关,不在于你拥有很多东西,而在于你能敏感一些细小的东西,从而打开开关。后来我写了一篇文章,叫《幸福的开关》,就是讲小时候的这个故事。
“趣味的多写一点,辛酸的不要写”
有人问我灵感从哪里来。我有一个习惯,在口袋里永远放着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,想到什么就记下来,每天睡觉前把今天有意思的事写在本子上。有时候灵感来了会很快飘走,所以一定要马上记下来,抓住灵感是刻不容缓的。有一次我在大马路上散步,走到一半,突然有个灵感,就拿出笔来记,写完以后发现有三十几个人围着我看,后面的一直推前面的:“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”抓住灵感的速度,连走到屋檐下都来不及。
在台湾当作家,一开始还挺艰难的。不过还好,在我年轻的时候,台湾有很多文学奖,我总共得了70个奖,奖金加起来有台币300万元,相当于60多万元人民币,在我那个年代,这是非常大的一笔数目,对我的写作有很大鼓励作用。
当然要想成为作家,要有人不断地给你鼓励。小时候唯一鼓励我当作家的是我母亲,她鼓励我自由发展。小时候我躲在拜祖先的桌子上写作,因为那是家里唯一的桌子。每次写作时,妈妈担心我写出对祖先不敬的东西来,就跑进来看,问我:“你整天都在写,到底是写辛酸的,还是趣味的?”我说:“辛酸的写一点,趣味的也写一点。”妈妈说:“趣味的多写一点,辛酸的最好不要写。”我觉得很奇怪,就问她为什么。她说:“因为人家读你的文章,是希望从你的文章里得到启发,得到智慧和快乐,你写的文章才有价值和意义,如果人家看了你文章后,跑到窗口跳下去,你的文章就没有意义了。”
我觉得我妈妈讲得很有道理,就问她:“那我遇到辛酸的事,怎么办呢?”她告诉我:“辛酸的,自己盖着被子,哭一哭就好了。”后来我研究中国文学,发现从古代到现代,很多中国文学家碰到辛酸的事情都是盖个棉被哭一哭算了,可是他们写出来跟别人分享的,都是生命里非常有趣味的东西。我就确定了我的写作方向,写那些让人开心、让人欢喜的事情。
“文章想好了再写,否则白白伤害了一棵树”
到我二十岁的时候,我已经开始有点名气了。每年我都会回乡下写作,我有个坏习惯,写一两行,如果觉得写得不好,就会把稿纸撕掉,揉成一团丢进垃圾筒,每天写完,垃圾筒都是满的。有一天文章写到一半睡着了,醒了后发现垃圾筒空了,那些丢在垃圾筒里的文章都被捡起来,用熨斗烫过,放在我书桌上。谁会干这么无聊的事情?一定是我的母亲。正想时,我妈妈走了进来,她对我说:“你看看窗外的树,你这些稿纸都没写完,如果有一张纸没写完就扔掉,一根树枝就没了,如果你写了整本稿纸,都没有用完就丢垃圾筒里,一棵树就白白牺牲了。”我看着窗外的树,很感动。我母亲接着对我说:“你写文章时,想好了再写,不然白白伤害了一棵树。”这就确立了我写文章的方向——一定要想得很透,再来写,有多少讲多少。
有很多作家,文章写得很深奥,不可理解或读不懂。大概有两种可能,一种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,另一种是他要通过这种方法让人家知道他很有内涵。当然,也有例外,以前台湾算稿费不算字数,算行,拿尺一量,看你写几行就拿多少稿费,就有作家希望写得更多。我有个朋友,叫古龙,他的小说从来没有从头写到尾,剧情都是悬在半空中,为什么呢?这样稿费算得多啊。我的副刊编辑向他邀稿,他寄来的稿子这样写:十八个大汉/在关外/策马奔来/跑到一座古市/一一跳上 /古市的屋顶/这十八个大汉/到了屋顶/一一跳下/咚/咚/咚/咚/咚/咚/咚……
2023-10-2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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